科学追求理性的“真”,人文守护“善”与“美”,而当两者彼此交融、相互照亮时,方能勾勒人类文明最鲜活的图景。2025年9月27日, 西湖大学云谷校区的湖心讲堂,以一场“方寸探无垠”的深度对话,为五载求索写下生动注脚。

生物芯片如何解开健康的密码,中医如何在人工智能中焕发新生?“文科无用”的偏见该如何破除,如何梳理正确的文科观?
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医学院讲席教授、生物芯片北京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程京与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教授、浙江大学人文经济研究中心主任罗卫东以各自深刻的洞见,串联起科学与人文的共生之道,带来一场跨越实验室与典籍、数据与思想的文明对话。
程京:生命健康,中西并重
他是一名将生物芯片技术从实验室推向临床的先锋科学家,也是“开药膳餐厅的院士”,程京教授以“生命健康,中西并重”为主题,分享了自己从机车电传动专业跨界生命科学领域,多学科交叉创新发展融合现代科技与中医智慧的历程,将“科技守护生命”的抽象愿景,转化为触手可及的健康实践。

25年前,为了推动生物芯片技术在中国的发展,程京教授牵头建立了生物芯片北京国家工程研究中心,涉及从研发到转化的全过程,从先有临床医学,再到预防医学和康复医学领域进行布局,在产业转化方面分别聚焦西医诊断、西药开发、中医诊断、中药开发、健康管理。截至目前,已在全球获得专利授权超850项,专利转化率超50%。三次获得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其中两次为国家技术发明奖。
他们具体做了什么?程京教授分别在西医西药、中医中药、健康管理领域举了几个例子。
在西医与西药实践中,程京教授介绍,针对出生缺陷,他们团队迭代出三代耳聋基因检测芯片,可同步筛查先天性、迟发性及药物致聋风险,13年过去,超过720万新生儿接受了筛查,识别出超48万致聋基因携带者、近2万名“一针致聋”高危儿童,通过发放用药指南卡片,为他们筑起听力安全屏障。
在中医与中药创新领域,受中医“目诊”启发,将中医目诊理念与无影成像所产生的大数据及人工智能技术相结合,通过提取人眼黑睛和白睛数字影像中与疾病相关的典型特征,程京教授团队自主研发出中医智能诊断设备目诊仪,目前对2型糖尿病的检测特异性、灵敏度、准确性均超 90%,即将申报三类医疗器械注册证。此外,程京教授还介绍了他们团队自主研制的高通量药物筛选自动化系统平台,结合人工智能和生命科学等现代科学技术,可以对原有的中药药方进行改良,甚至产生全新的中药方剂。其中程京教授团队筛选了市面上哪些茶叶对血糖血脂的调控真实有效,并利用应用网络药理、分子本草、人工智能等技术自主开发出遵生养心茶。另外为改善肺结节与鼻炎问题,配套研发了药食同源固体饮料……
更具创新性的是,程京教授将中医“情志调理”融入生活场景,打造了全世界第一个个性化的身心双重调理的音色药膳餐厅,以《黄帝内经》“五音对五脏,六律对六腑”为核心,结合音乐、色彩,帮助食客调节情绪;用餐前通过中医智能目诊仪进行眼部检测即可生成健康评估报告,根据食客身体情况的个体化差异,进而选择具有针对性的食材和药食同源的药材,量身定制个性化药膳。
罗卫东:树立正确的文科观
在科技迅猛飞驰的今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确立一种正确的、有远见的文科观。罗卫东教授以“树立正确的文科观”为核心,剖析了社会对文科的六大常见误解,揭示了文科在个人成长与社会发展中的底层价值。

罗卫东教授首先指出,社会对文科的误解源于认知偏差——
其一,“文理有本质区别”是一个时代所导致的现象。苏东坡既是文人、官员也是中医,亚里士多德、孔子时代都学“六艺”,文理分科是近代分工的产物,而当代复杂问题需“通科思维”破解,需要打破传统的分科观念;其二,“人文与社科无区别”的观念,则是混淆了两者的核心差异:人文聚焦个体情感与 “善”“美”,需要共情,而社科侧重群体规律与 “真”,需理性分析;其三,不少人有“文科只靠死记硬背”的偏见,这却忽视了文科对“心智与想象力”的要求,马丁路德解释宗教改革与资本主义的内在关系,涂尔干透过个体的自杀现象分析整体的社会结构,这都需要跨领域的想象力;其四,“文科不是科学”的错误认知,混淆了“科学范式”的多样性,文科研究周期长,需要理解包容文科研究使用的方法、研究的范式;其五,“文科没有标准”?,看似“文物第一、武无第二”,实则文科有同行内化的标准,心中有“术”,文科创造性、创新性、原创性不在当下,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其六,“文科无用”的短视,理工科解决了很多改变自然,提高劳动生产力的问题,但是文科解决了思想启蒙和社会进步的问题,这是关乎幸福人生和美好社会的根本问题。
为什么文科容易被产生误解或者被低估?罗卫东教授分析道,或许是因为文科的贡献常常是比较隐性的,长期性的、基础性的,效果不是立竿见影,也难以量化评估,有点类似电脑的“操作系统”,不是应用软件,所以容易被忽视。
那么,文科有什么用呢?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罗卫东教授认为,对个人而言,文科能让人通情达理、明目扩胸、启迪智慧、慰藉心灵……对社会而言,文科影响了思想启蒙与制度建构、经济模式和全球秩序、社会观念和权利的进步、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知识发现和科学革命等方方面面。
马克斯·普朗克也曾言:“富有创造性的科学家必须具有艺术家的直观想象能力”。罗卫东教授特别指出,文科与自然科学犹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对一个理科生而言,如何正确地形成文科的认识,或许可以从阅读经典开始。罗卫东教授推荐了《科学革命的结构》《爱因斯坦文集》《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等著作,期待文理在碰撞中形成真正的协同 。
对话:信息过载时代,如何平衡个人热爱与社会价值
活动尾声,施一公校长与程京、罗卫东两位教授聚焦现场观众的核心提问——在信息过载、价值评价体系游移变化的社会当中,如何保持内心纯粹的热爱,平衡个人追求和社会价值标准的和谐?三位嘉宾结合自身经历与知识储备,给出了不同维度却同样真诚的回答。

罗卫东教授首先回应,这个问题“有水平也有难度”,核心在于个人如何在变动的社会标准中建立稳定的“内在操作系统”。
“我在想每一个人终其一生其实都在建立自己的操作系统,从小时候就开始了,现在中学生做操作系统完全来得及,形成真正带有一定超越性、又能够入世的生活态度,这是最要紧的,因为社会价值的标准经常会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其中有一些最基本的伦理标准在其中。
我强烈的建议你读《沉思录》,这本书的作者是罗马皇帝,他在开疆扩土征战的时候一直在反思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到底想要干什么,采取什么样的方式生活让自己更加幸福。这本书就是他思考的结果。”
程京教授以自身跨界经历为切入点,分享了“分阶段平衡”的实践经验。他坦言,如果在退休之前,发现内心纯粹热爱无法养家糊口,还得先把它放一放。
“我从事过铁路机车,我还到过西南政法大学,梦想成为福尔摩斯,转到今天,我终于轻松吐了口气。英文有两句说法,一个是Live To Work,Work To Live,你在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必须约束一下自己内心纯粹的热爱,不能把所有时间花在那个上面去,该学什么、该干什么,还得先干完,有点时间的时候才能兼顾一下自己内心纯粹的热爱。这是我的真实体会,50岁的时候,如果大家还没有纯粹热爱的事情必须培养至少一个纯粹的热爱,到了60岁退休的时候,有一个热爱的东西不会空虚,然后重新起航。”
施一公校长则以数学家张益唐的故事补充,强调热爱与生存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在坚持中寻找交集。
“我想起一个人,张益唐在博士毕业的时候,他找工作成了大问题,陷入一种困境。我知道他在大学当中做TA给学生改作业,在餐馆打工。终于有一天,他被发现的时候,其实年纪也不小了。他就是纯粹的热爱、个人追求和社会价值标准的另外一种体现。”
三位教授的回答,角度虽然不同,但是共同指向了一个维度:个人热爱与社会价值的和谐,不是一次性选择,而是动态的平衡过程,既要尊重现实,同时也要守护内心的火种,在理性与感性的交织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节奏。